序《罗壮勇公年谱》校注本出版
作者 罗伟章
在我老家,近两百年来,始终接续着一个人的传说。这个人名叫罗思举。但没有谁对他直呼其名,都叫罗大人。自他以后,我们那带山河,除衙门里的通行称谓,无人敢僭领“大人”的名号。这名号来自民间,来自深层次心理和情感的认同。
罗大人的出生地,距我家不过几里路,在我很小的时候,就常听老人们讲他的故事,说他生于夜间的山洞,天地被黑暗挤压,使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显得异常艰难。然而,当这个生命脱离母体,洞中即如朗月当顶。父母一惊、一喜、一忧。父亲说:莫是个贵人呢。母亲说:啥子贵人啰,不当偷儿就该念佛了。罗大人的一生,践行了父母的封赐:先做盗匪,再做贵人。语言构成了他的命运,正如他身后对他的传说,同样构成他命运的一部分。
但在关于他的所有传说里,他怎样做贵人,我几无所闻;当然,知他做过几省提督,且数次被皇帝接见,但在细节上,从没有过任何描述。全部细节都是他如何为盗,说他会变化,偷马时被发觉,就变成猫,越墙而去,但终有遭逮住的时候,将他五花大绑,横放于三伏天的太阳底下,可把他横在哪里,天上的云就奔向哪里,替他挡住开水倾泼似的阳光。大约,这就是民间理解的贵人。在民间判断里,锦衣玉食是富,被天护佑是贵。
罗思举的存在,开辟了一种空间,想象的空间;同时,他的存在也是一种激励,对那片山野的所有后生,也包括对我。后来我出门读书,特别留意外界如何评说这位天佑奇人。结果,罗思举三个字,既从书本上消失,也从耳朵里消失。没有谁知道他。更没有谁叫他罗大人。我从中觉悟了世界的辽阔和时间的无情。你以为了不起的事,了不起的人,当你跨越某个边界,就如恒河之沙、万顷之水。单这一点,就教会了我许多,比如一个人要想成为大人——大写的人,心里就不能有边界,你只能是你,命定是你,你是整体,也是唯一,因此你没有任何理由小看自己,也没有任何借口放弃对自身和对整体的责任。
但另一方面,我确实又相当失望,在故乡如雷贯耳的名字,故乡之外却沉寂如斯。
这个名字由此变轻,变成了一个“地方性”符号。
然而事实并非如此,只不过我需要重新认识。
重新认识罗大人,是一种机缘。2016年4月,我偶然听老家宣汉的朋友讲,罗思举写过一本自传,胡适评价甚高,胡适认为,近二百年来,中国的传记文学只有两部“了不得”,其中一部,就是罗思举自传,名《罗壮勇公年谱》。我暗暗吃了一惊。在我的认知当中,罗思举是武将,没想到他还写自传,更没想到他的自传会受到胡适的崇高赞誉。之后没过几天,开江贾载明兄一行来到宣汉,商议出版罗思举自传一事,这让我突然觉得,自己跟那个时间深处的先辈,仿佛有了某种生理上的联系。载明本是诗人,却以学者般的谨严,将“年谱”作了细致点校和详尽阐释。如此,我有机会不是听说罗思举,而是阅读罗思举。除阅读载明发来的上述材料,还延伸至《清史稿》、《圣武记》、《道咸宦海闻见录》及《中国通史》。我把这种阅读视为我的再启蒙:我从中收获了第二个故乡、第二个童年。
罗思举并非地方性人物,而是清朝中期三大国家支柱之一,其戎马生涯,几乎贯穿嘉庆和道光两朝。他对王朝的重要贡献,或者说他个人的辉煌岁月,是镇压白莲教起义。可能正是这个原因,后来的书家才绕过不提。对这样一位历史人物,我不想过多评述,但我的立场是,自古及今,百姓都希望过安稳日子,不到万般无奈,没有谁愿意弃农具,执戈矛,以命相搏,陈胜吴广的“今亡亦死,举大计亦死”,是历次农民起义的基本动因。
罗思举在他的自传里,态度鲜明,认为白莲教反抗朝廷,对国家和人民造成了巨大灾难。其实这也是近现代许多哲人的观点,马克思在论及太平天国运动时,犀利陈词,说“他们给民众的惊惶比给予老统治者们的惊惶还要厉害”,说“他们的全部使命,好像仅仅是用丑恶万状的破坏来与停滞腐朽对立,这种破坏没有任何一点建设工作的苗头”。马克思的看法是否确当,另当别论,但罗思举是亲历者,他接受的正统理念,他的建功立名之心,他对白莲教义军的实地观察,都让他义无反顾,站在了朝廷一边。脱离具体的历史语境,其中的是非功过,难以言明。我只想说的是,他的这本自传,凸显出了另一种意义。
追随他的军旅历程,我们看到,数十年间,大江南北,民变蜂起。我们不禁要问:这究竟是怎么了?我们相信,没有一个皇帝不望天下太平,也没有一个皇帝不望子民过上好日子,单说道光帝,在位三十年,立志除弊起衰,但最终选才拘挚,中兴乏术,致使贫富加剧,民怨沸腾。个中缘由,道光帝不明白,罗思举更不明白。但在罗思举的书中,却可贵地隐含着答案。他自己早期的经历,已彰显了吏治的糜烂和人心的溃退。当他成了名震沙场的将军,捉住“逆首”唐明万,见唐须长尺许,仪表非凡,就问:“尔如此相貌,为何不与国家出力?”唐明万答:“予原先充本县乡约,因县主贪酷过甚,事出无奈,始随白莲教滋事。”清军之中,也是勾心斗角,揽功推事,掠民成灾,罗思举记述:“沿途人民谣曰:‘宁遇白莲教匪之贼,不遇七大人叫化之兵。’”此外,他还录了白莲教灵文,其中一句是:“忠孝才是人。”白莲教把“忠”提到如此重要的地位,但他们要忠的,定是能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的明君。
对社会与他人,直笔书写,对自己行窃打劫的丑事,也从不隐瞒,史书载:“思举既贵,尝与人言少时事,不少讳。”因其“不讳”,为后人生动地保存了那段历史。
这构成了罗思举自传的史料价值。
同时,也因其“不讳”,成就了它的文学价值。
我读这部书,无法不联想到《水浒传》。爱憎分明,缘事跌宕,使它具有了“水浒”一般的精神气质和可读性。如果抛开政治身份和“焕于旂常”的人生结局,罗思举从骨子里就是个水浒似的英雄,但他又超越其中任何一人:孤闯敌营的胆魄,蔑视危局的傲慢,与武松无异;结客报仇的义气,怜贫爱苦的慈悲,与鲁达无异;忍辱负重的担当,力胜千军的气象,与林冲无异;因险出奇的识见,以少破众的智谋,与吴用无异;逾屋如飞的功夫,轻贱钱财的洒脱,与众将无异。《清史稿》称他“枭杰”,说他“战无不胜,攻无不取。”能做到这一点,古今鲜见。非但如此,他还著兵法,习中医,救疾苦,并多次捐资,兴办书院,“以培文风”;成都文殊院也由他捐资扩建。如此行径,又不是水浒英雄们能做到的了。
可读性之外,是“不讳”带来的老实、诚朴乃至天真。这也是让胡适特别赞赏的地方。胡适1953年1月在台湾省立师范学院演讲时说,他过去对中国的传记文学很失望,偶然读到罗思举《罗壮勇公年谱》和汪辉祖《病榻梦痕录》,便特别想推荐给诸位朋友。
胡适没提另外一点,就是这部书的文字好。罗思举念书不多,据他自己说,他能听而成诵,认字却很不在行,进学多日,连个“人”字也不认得;由此看出,他文字的好,不是他有多高的文化知识,也不是他有多强的文学修养,而是得益于诚朴的叙事品性。比如:“在云南任提督时,驻扎大理府,城前临洱海,百里许,波涛浩然。玉洱后倚苍山十九峰,夏景冬雪。”比如:“四面皆山,深林密箐,军行无路。”比如:“一时心机畅然,且歌且舞。回首思之,有喜必有忧。”不绕,不飘,句句有物,绝不让虚胜于实、情多于事。四川尤其是川东地区的读者会注意到,他在文中用了不少方言,都极其恰切,且有很强的表现力。他罗列的地名,今大多沿用,那地名因此变得立体和丰盈,让人触摸到历史的温度。
罗思举本人,也因这部自传,让人触摸到他的肌理和骨骼。
不过我依然要提出一个疑问,这疑问是很早以前就有的:
一个做过盗贼的人,为什么会获得如此深度的民间认可?
我想,看过这部书,每位读者都会得出自己的答案。
著名作家罗伟章简介
罗伟章:四川宣汉人,现居成都,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。著有长篇小说《饥饿百年》《不必惊讶》《磨尖掐尖》《大河之舞》《太阳底下》《空白之页》《世事如常》,中篇小说集《我们的成长》《奸细》,中短篇小说集《白云青草间的痛》,散文随笔集《把时光揭开》。曾获《人民文学》奖、《十月》文学奖、《小说月报》百花奖、华文最佳散文奖、全国读者最喜爱小说奖等。部分作品译介国外。中宣部“四个一批”文艺人才。
(贾载明转发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