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看王阳明如何阐释中庸
作者 江上风清
我初步认为,能准确把握孔子“中庸”含义的有三位圣贤,第一位是子思,在《中庸》里可见;第二位是董仲舒,在《春秋繁露》里可见;第三位是王阳明,在《传习录》里可见。
王阳明对“中庸”的含义有极大的丰富和发展,认为“中庸”是人的本性、本体,是“天理”的体现。人的“良知”心境就是“中庸”的心境。认为“中”就是“正”,“正”就是“中”,“中正”之性可衡定持久。“中庸”即“中和”,“庸”或“和”是因地制宜,是火候、分寸、节奏。“中庸”的心境就是光明的心境,就是合乎天理的心境。
子思在《中庸》里用“和”来阐释“庸”,王阳明也是走的这个路子。
在《传习录》里,王阳明与学生反复讨论《中庸》里“中和”这一概念。他的学生徐爱认为“中和”就是“大中至正”,窃以为解释抓住了“中庸”的本质。事物处于“中”的状态,也就是“正”的状态。一个人立正的姿态,即是“正”的状态,也是“中”的状态。
事物处于“中”或“正”的状态,也就是自然的状态。宇宙、天地常常处于“中”或“正”的状态。一句话,万事万物,只要他的运动规律正常,不偏不倚,他所处的状态就是“中”或“正”的状态。因此,“中”的状态是事物存在、发展基础状态或生命状态。
反之,一个事物,如果他的运动规律被打破,长时间处于倾斜状态,那么,这个事物就有倾覆或毁灭的危险。
所以,保持“中”或“正”,本质上是保持事物的自然存在状态。按二程和王阳明等哲学家的观点,“中”或“正”就是“天理”。笔者以为,他们的“天理”就是自然之理,亦即事物本质生存、运动、发展的“道”或“规律”。
学生陆澄问:“宁静存心时,可为未发之中否”?意思是说:一个人宁静定心的时候,可不可以称为“未发之中”(《中庸》里有“喜怒哀乐之未发,谓之中”的话)?
先生答曰:“今人存心,只定得气。当其宁静时,亦只是气宁静。不可以为未发之中”。“未便是中,莫亦是求中功夫”?(《传习录·陆澄录》)
王阳明回答是否定的,仅仅是宁静定心不一定能够遵循天理。“只要去人欲,存天理,方是功夫。静时念念去人欲,存天理。不管宁静不宁静,若靠那宁静,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。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。终不能绝去,遇事依旧滋长。以循理为主,何尝不宁静?以宁静为主,未必能循理”。(《传习录·陆澄录》)
这个“人欲”指超过“中”或“正”而妄行,超过就是私欲、私意。按私欲、私意行动必然会失去公正,失去公正则不“中”。“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。过即是私意。”(《传习录·陆澄录》)
在现实生活中,朱熹、王阳明等圣人的“人欲”指违背道德、违背事理、违背法律的欲望和行为。如果超过了“中”或“正”的界限,那么就违背了天理。这个时候,尽管你主观上追求心里的宁静,想平心定气,但事实上已经违背了“天理”。所以王阳明最后说:以“天理”为主导,怎么不会宁静?如果以宁静为主导,不一定能遵循“天理”。
王阳明认为:“为学须有本原,须从本原上用力。”“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。”“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,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。自然无施不可。”(《传习录·陆澄录》)这个“本原”,就是维持内心的“中”或“正”;“喜怒哀乐未发”的时候,其心境也是“中”或“正”的状态。
王阳明认为,“天理”为“中”为“正”,“天理”是“根”,“方其根芽,犹未有干。及其有干,尚未有枝。枝而后叶。叶而后花实。初种根时,只管栽培灌溉。勿作枝想。勿作叶想。勿作花想。勿作实想。悬想何益?但不忘栽培之功,怕没有枝叶花果”?(《传习录·陆澄录》)
意思是说,没有根,哪有干;没有干,哪有枝;没有枝,哪有叶,没有叶,哪有花和果实?但开始的时候,不要想花果,只管栽培浇灌。即人们流行话语说的“只问耕耘,不问收获”。
学生陆澄曾请教老师云:陆象山着意“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”?
王阳明回答说:“除了人情事变,则无事矣。喜怒哀乐非人情乎?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,皆事变也。事变亦只在人情里。其要只在致中和。致中和只在谨独”。(《传习录·陆澄录》)
王阳明肯定陆象山的做法是正确的。喜怒哀乐是人的心情的变化,经历“富贵贫贱患难死生”是人生的变化,在面对这些变化的时候,要采取正确的方法面对,这个正确的方法就是适度、适合、合适。要有自己独立的品性,独立的心态,从而达到“中和”的境界。
对此,王阳明有一段议论很说明此点:“大抵七情所感,多只是过,少不及者。才过便非心之本体。必须调停适中始得。就如父母之丧。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,方快于心?然却曰‘毁不灭性’。非圣人强制之也。天理本体,自有分限。不可过也。人但要识得心体,自然增减分毫不得”。(《传习录·陆澄录》)
对待“富贵贫贱患难死生”态度把握的分寸也是这样。“如‘素富贵,行乎富贵。素患难,行乎患难’,皆是不器。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”。
把握分寸的目的是达到“庸”或“和”的境界。
陆澄又问:孟子说“执中”不懂得权变就是机械的守住一个地方?
王阳明回答:“中只有天理,只是易。随时变易,如何执得?须是因时制宜。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。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。立定个格式。此正是执一”。
意思是说: “中”就是天理,就是“变易”,要随时变化,怎么能机械的把住一个地方呢!必须根据时空变化而变化,所以很难事先定一个规矩。就像后代的一些儒生,一定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没有漏洞,要立一个固定的格式,这是很机械的“偏执”。
其实这个变化,既是“中”,又是“和”或“庸”。不能把“中”理解为一个机械的位置,而应阐释为事理、道理、规律。“中”所规定的大方向不变,但度与量有变化,所以践行“中”要不断根据实情进行“微调”,微调的方法与过程就是“和”或“庸”。
陆澄问曰:“澄于‘中’字之义尚未明”?
王阳明答曰:“此须自心体认出来。非言语所能喻。中只是天理”。
问曰:“何者为天理”?
答曰:“去得人欲,便识天理”。
问曰:“天理何以谓之中”?
答曰:“无所偏倚”。
问曰:“无所偏倚,是何等气象”?
答曰:“如明镜然,全体莹彻,略无纤尘染着”。
问曰:“偏倚是有所染着,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,方见得偏倚。若未发时,美色名利皆未相着。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”?
答曰:“虽未相着,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,原未尝无。既未尝无,即谓之有。既谓之有,则亦不可谓无偏倚。譬之病疟之人,虽有时不发,而病根原不曾除,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。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,扫除荡涤,无复纤毫留滞。而此心全体廓然,纯是天理。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。方是天下之大本”。(《传习录·陆澄录》)
这段对话的大意是说陆澄不知道如何理解“中”,王阳明认为“中”就是天理,去掉了非分的人欲,就是天理。“中”就是无所偏倚,心地干净,明亮,不染纤尘,公正无私,不好色、好利、好名(好:指超过了限度)。
陆澄再问,如果有好色、好利、好名等非分想法,但没有行动,怎么知道他的心地有偏倚?
王阳明回答,尽管行动暂时没有表现出来,但这会与患“疟疾病”一样,病症没有出现,但病根存在,在一定时间里就会表现出来。因此,“中”的心境很纯粹、洁净,没有那些非分的想法,才是宇宙、世界、人生本来的状态。
由此可知,王阳明的“中”是指人的处于自然状态的心境,也就是“人之初,性本善”的心境。
他继而对陆澄说:达到“中”的境界有困难的地方,“全在格物致知上,此即诚意之事。意既诚,大段心亦自正,身亦自修。但正心修身工夫,亦各有用力处。修身是已发边。正心是未发边。心正则中。身修则和。”(《传习录·陆澄录》)
“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。体当自家心体,常要鉴空衡平,这便是未发之中。”(《传习录·薛侃录》)
从王阳明这几句话里体会到:自然的心境如碧空如洗的蓝天,“鉴空衡平”,即心地平衡和谐。这是情感、欲望未产生时的一种状态。
陆澄问曰:“好色,好利,好名等心,固是私欲。如闲思杂虑,如何亦谓之私欲”?
王阳明答曰:“毕竟从好色,好利,好名等根上起。自寻其根便见。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。何也?以汝元无是心也。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,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,都消灭了。光光只是心之本体。看有甚闲思虑?此便是‘寂然不动’,便是‘未发之中’,便是‘廓然大公’,自然‘感而遂通’。自然‘发而中节’,自然‘物来顺应’”。
这里,要特别注意“廓然大公”这个词,源于《明道文集·三定性论》:“夫天地之常,以其心普万物之无心;圣人之常,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;故君子之学,莫若廓然大公,而物来而顺应。”这个词的含义可以理解为心地开阔,大公无私。也就是说,“廓然大公”的心境是一种“中庸”的状态。人格修养应当追求这种境界。扩展开来就做人要堂堂正正,心底无私,光明磊落,正直善良。由此也看到了王阳明辩证吸收程氏合理成分。
王阳明在回答学生马子莘提问时曰:“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。如《易》所谓‘穷理尽性,以至于命’。中和位育,便是尽性至命”。(《传习录·薛侃录》)
这话的意思是说,人修养“中和”的境界就是恢复其人性的根本,即《易经》
里说的穷尽物理,呕心沥血,以合乎规律。达到了“中和”的境界,便彻底发挥了光明的心性,从而在合理的道路上前进。
王阳明还指出了实现“中庸”的途径,他说:“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。诚身之极便是至诚。”
何谓“诚身”?《传习录》里有几个地方出现了这个词汇。
“如说格物是诚意的工夫。明善是诚身的工夫。穷理是尽性的工夫。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工夫。博文是约礼的工夫。惟精是惟一的工夫。”(《传习录·徐爱录》)
《薛侃陆》里学生正之问:“《中庸》中说,戒惧是自己不知时的工夫,慎独是自己独知时的工夫,这种认为正确吗?(白话)
先生说:“二者只是一个工夫。无事时固为独知,有事时也是独知。人如果不懂得在此独知处用功夫,仅在人所共知处用功夫,就是虚伪,就是‘见君子而后厌然’。这个独知处正是诚实的萌芽。此处不管善念恶念,毫无虚假,一对百对,一错百错。这里正是王与霸、义与利、诚与伪、善与恶的分界点。能够在这里立稳脚跟,就是正本清源,就是立诚。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,其精神命脉全汇聚在这里。不隐不现,无时无处,无始无终,仅为这个工夫。倘若又把戒惧当成自己不知时的工夫,工夫就会支离,工夫就有间断。既然戒惧为知,如果自己不知,又是谁在戒惧呢?”(白话)
王阳明认为,对人对事老老实实就是“诚身”,不论在任何时候、任何环境下都要守住善良的心,这是“诚身”的根本,是王与霸、义与利、诚与伪、善与恶的分界点。将一颗善良的心呈现于大地,这是通往“中庸之道”的根本。
“舜之‘好问好察’,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。”
“制礼作乐,必具中和之德,声为律而身为度者,然后可以语此。”
“圣人有忧之,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,使之皆有以克其私,去其蔽,以复其心体之同然。其教之大端,则尧、舜、禹之相授受,所谓‘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’,而其节目,则舜之命契,所谓‘父子有亲,,夫妇有别,长幼有序,朋友有信’五者而已。唐、虞、三代之世,教者惟以此为教,而学者惟以此为学。”
王阳明认为,舜是“中庸之道”的优秀贯彻者。
制作礼和乐,应以“中和”为标准,人的行动以礼乐为标准。
圣人治理天下,就是克制私欲,不要让其蒙蔽良心,坚持不偏不倚的公正之心。具体社会活动中,做到“父子有亲”等五伦,“中庸之道”就实现了。
王阳明把“中”看成心之本体,看着“良知”,看着世界的本来面貌。这是对“中庸之道”哲学观极大的丰富与发展。
王阳明对学生陆原静说:“未发之中,即良知也,无前后内外,而浑然一体者也。有事、无事可以言动、静,而良知无分于有事、无事也;寂然、感通可以言动、静,而良知无分于寂然、感通也。动、静者,所遇之时;心之本体,固无分于动、静也。理无动者也,动即为欲。循理则虽酬酢万变,而未尝动也。”
陆原静来书云:“良知,心之本体,即所谓性善也,未发之中也,寂然不动之体也,廓然大公也,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学邪?中也,寂也,公也,既以属心之体,则良知是矣。今验之于心,知无不良,而中、寂、大公实未有也,岂良知复超然于体用之外乎?”
王阳明复信说:“性无不善,故知无不良。真知即是未发之中,即是廓然大公,寂然不动之本体,人人之所同具者也: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,故须学以去其昏蔽;然于良知之本体,初不能有加于毫末也。知无不良,而中、寂、大公未能全者,是昏蔽之未尽去,而存之未纯耳。体既良知之体,用即良知之用,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?”(《传习录·答陆原静书》)
陆原静认为“未发之中”人的情志处于衡定(中)、沉静、公正的状态,这种状态就是“良知”。王阳明赞同陆原静的说法,只是强调这种“良知”的状态不能被“物欲”所“昏蔽”。保持心灵的纯粹,这样善良的心才能实现运用于社会生活中。
陆原静又来书云:“尝试于心,喜、怒、忧、惧之感发也,虽动气之极,而吾心良知一觉,即罔然消阻,或遏于初,或制于中,或悔于后。然则良知常若居优闲无事之地而为之主,于喜、怒、忧、惧若不与焉者,何欤?”
王阳明复信说:“知此,则知未发之中、寂然不动之体,而有发而中节之和、感而遂通之妙矣。然谓‘良知常若居于优闲无事之地’,语尚有病。盖良知虽不滞于喜、怒、忧、惧,而喜、怒、忧、惧亦不外于良知也。”
此处的一问一答,笔者将其白话翻译,因为对理解“庸”或“和”有重要意义。
陆原静说,我自己在心上体会过喜、怒、忧、惧等情绪的生发变化,即使是在情绪爆发到极点的时候,只要我的良知一有察觉,就可以慢慢让情绪消解,或者是在情绪初起时遏阻,或者是在中间控制,或者是在过后悔悟。但是,良知好像总是在一个悠闲无事的地方呆着,完全不参与喜、怒、忧、惧等情绪的生发和变化。这是为什么呢?
王阳明回答,能体会到良知对情绪的控制,就说明你明白了“末发之中”“寂然不动”的本体,体会到了“发而中节”之和、“感而遂通”之妙。然而说“良知好像总是在一个悠闲无事的地方呆着”,这个说法是不对的。良知虽然不粘滞于喜、怒、忧、惧,但是喜、怒、忧、惧也不是和良知分离的。
在《传习录》里,王阳明论述“中庸”或“中和”话语丰富多彩,认识深宏,让“天理”、“良知”与“中庸”或“中和”叠合,相互阐释,相互呈现,是继子思之后论述“中庸”或“中和”最丰富、最全面、最深刻、最正确的学者,不仅为后世学者提供了进入“中庸”大门钥匙,而且继承弘扬了孔子、子思的博大义理,实为“为天地立心”、“为往圣继绝学”的大圣人!
(写于2019年7月下旬至8月上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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